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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后，Erik将车停在Charles所租的公寓楼下，Charles这才敢完完全全放松紧绷的神经。事实上他在半路才猛然忽想起Raven不正经的忠告，开始担忧Erik究竟怀有怎样的目的——他们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也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吸引了对方，更不认为在此时此刻会有这样的大好人。

当下社会每个人都疑神疑鬼，甚至对于近亲都不敢放松警惕。Charles的犹疑是有缘由的。

“Le...Lehnsherr先生，真的很感谢您出手相助，但不知为何——”Charles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他向来灵活的舌头差点儿打结。

Erik的眼光轻落在他年轻的脸庞上，如同一片羽毛，“举手之劳而已。”

“……”Charles语塞，两人陷入短暂的死寂。“这样啊，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您。晚安。”

Charles极其果断快速地下了车，小心翼翼地合上车门（这是他乘坐过的最高档的车），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上楼，脚步踩在木板上“咚咚”直响，继而在静谧的夜中传来几声邻居的喝骂。不久之后，Charles才听闻汽车扬长而去的声响。

Charles仍觉得刚才的经历十分不可思议，但他只纠结了一会儿就被肚中传来的抗议声转移了注意力。在熬夜写作业前他得给自己弄些东西填饱肚子，他今天只吃了一顿午餐。

他准备做素食三明治，却惊恐发现装有食物的袋子不翼而飞——一定是遗忘在Erik Lehnsherr的车上了！Charles无法相信自己犯了这种低级错误！就算下次碰见Erik，他也不认为自己可以脸皮厚到和一位富人要回装有廉价食品的手提袋。

Charles郁闷地靠在门板上，眼神呆滞地盯着与狭窄起居室连在一起的厨房，然后决定给自己用剩下的豆子罐头煮热汤。他意识到自己的胃带又将缩小许多。

——可是为什么？

他不由地心生疑问。

在Erik目睹Charles下车后离开的那段间隙里他完全能发觉Charles遗落下的口粮，这点食物可以让Charles勉强熬过一周。而Erik既然愿意送他一程，就该好人做到底。他希望对方是无意的。若是故意所为，Erik的行为会使Charles对他保留的一点儿好感瞬间一落千丈——为何要跟一穷二白的学生过不去呢？

……

Charles借着昏暗的灯光写完老教授布置的论文后又温习一遍新的课题，直到他的身体各机能撑到极限、擅自决定自动熄火时，Charles才得以享受两小时的睡眠。

纵然教授们称赞他天赋过人，但就读于一所充斥着聪明人的学校意味着他也得付出足够多的努力脱颖而出。Charles漂洋过海所要获取的可不止是他们的溢美之词。

翌日，Charles提着旧书包睡眼惺忪地出了门，今天上早课，如果不是大学里提供免费咖啡和朱古力饼干，他可真不知自己该怎么熬下去。

日子进入十二月中旬，再过几日就要短假了。纽约的街头已被薄薄一层白雪笼罩，今年将迎来白色圣诞节。无论经济再低迷，圣诞节始终是西方国家一年中的重头戏，时代广场上圣诞树的装饰品在晨光中闪闪发光，而大部分的中产阶级家庭却得用手工制的装饰与蜡烛妆点自家圣诞树。

在这个属于他们的黑暗年代，孩子们若是能收到橘子或苹果做圣诞礼物就足以高兴好一阵子了，他们甚至会凑在一起讨论该如何绑架圣诞老人（因为他的袋子里塞满了礼物）。当然大部分家庭选择手制圣诞礼物——母亲们为此费尽心思、花样百出，用针线缝制娃娃和并不怎么保暖的手套；用有限的食材做出可口的点心。尽管生活窘迫，没什么比家人聚集在小圆桌前祈祷并享用“大餐”更美好的事。

Charles并不因假期感到雀跃，更多闲暇的日子意味着更漫长的工作时间——但他至少还有一份工作。上万美国人甚至连份微薄的薪水都拿不到。他似乎已对自己三点一线的生活模式感到麻木，除了上学便是打工。唯一的激情则是在图书馆或课堂上或夜深人静的夜里所进行的思想上的碰撞。用Raven的话描述，他是个生活上无聊透顶又孤孤单单的青年，若是放开一点他将会受到许多女孩儿的欢迎。

受不受欢迎他并不清楚，他更关注这个月的工资是否有所涨幅。圣诞节前夕的影院大厅人头攒动，每场电影至少有四分之三的座位是满的。大部分观众都是拖家带口，看一场电影冲淡胸中苦闷的情绪。

Charles稍有失落地发觉那位先生连续好几天没有出现了——好吧，也许是客人太多被他一不小心忽略了。但他的名字始终清晰映在脑海中，包括那发音充满异国风情的姓氏。

下班后Charles一人步行到车站，好在这次他没有错过末班车，并且有不少人在那里等车。平日冷冷清清的街头今晚显得热闹许多，在寒风中抖抖索索的传教士们向乘客分发印有「Jesussaved us」的传单，不愿错过这个向大众宣传基督教的大好机会（事实上他们大部分已经有去教堂的习惯）。街角排着一只来自附近教堂的合唱团，虔诚的教徒在指挥的带领下清唱圣诞颂歌，呼出白色的水汽消散在夜里，仿若他们从不惧怕寒冷。

在这最艰难的日子里，人们总要寻找一种强大的精神寄托，一种足以支撑千万人的信念。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平安夜，圣善夜）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万籁中，光华射）

Round yon Virgin Mother and Child （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

Holy Infant so tender and mild （多少慈详也多少天真）

Sleep in heavenly peace（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

合唱团的歌声让人们产生了置身于教堂的错觉，尽管此时此刻没有那绚丽的玫瑰玻璃窗与油笔绘制的天花板壁画，上面有眉眼慈祥的圣母玛丽与背景是浅蓝的天堂。

Charles不禁想起儿时在伦敦与家人共度平安夜的情形，他们会围着壁炉守夜，说着熟记于心的祷告词（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阿们），然后一家人会等待清晨降临，之后会去教堂看一场耶稣降生的话剧演出，再享用一顿火鸡大餐——这些旧时光距离他都已十分遥远了。自从来到美国后他就不曾度过一个完整的圣诞节，最多是与亲近的朋友交换礼物，给远在家乡的父母寄一张节日卡片。

Charles眼眶发热，一股水汽蒙上了眼睛。他眸中那对面楼房墙壁的直线已变成了弯曲的。

就在这伤感时刻，一辆福特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就像是腾空冒出来的——然后他注意到驾驶座上的Erik Lehnsherr。这简直就是昨夜场景的重现。

Charles的脸上写着一个加大粗体字「SHOCKING（震惊）」，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前一秒酝酿起的思想情绪荡然无存。如果说昨天是正巧碰见，他不认为今天也是出于巧合。

“晚上好。”Erik依旧有礼地先向他问好，他的出现已招来不少路人侧目了。“你上次落了东西在我车上。”

“是的先生。”已经过了好几天了先生您才想起来？所幸他的食物都能存放多天，不然Charles会非常惋惜——他的钱。

“我很抱歉没有及时还给你。”

“没、没关系。”Charles有点想逃走了，身边的乘客都开始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他们。使他心中腾升起不祥之感，他晓得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Lehnsherr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那人眼里的惊讶一闪即逝，但他的表情不为所动。他修长的食指敲打着键盘，短暂地思考了一下。

“我想将它还给你，或许我还能再送你一次。”

“……”

Charles缓慢地眨了眨那璀璨蓝钻般的眼睛——上帝！这样开门见山的搭讪手法连他都不会使用！但倘若Charles是个女孩儿，任谁也无法抵挡Erik浑身上下散发的强烈荷尔蒙。

他踌躇了一下，想必是为了躲开那些路人的异样目光，他快速打开车门钻进副驾驶。

“Lehnsherr先生，我真不明白您在想什么。如果是出于好心，我对此十分感激。”Charles直视前方，他不是未曾被一些人纠缠不清过，其中也有一堂课的男同学。“若并非如此，您的某些想法只是空中阁楼。”

“冷静些，我并没什么怪念头。”

Charles的嘟哝声轻如蚊吟，“但愿如此。”

Erik没有听到（或者只是假装的），Charles手中紧紧攥着袋子生怕这一次又忘在他车上（他绝无法原谅自己）。僵持不自然的氛围弥漫在狭窄的车内，Charles认为自己之前的话有些冒犯，于是他试图打开话匣子缓解气氛。

“Lehnsherr先生，我们是否有在除电影院之外的地方见过？”

“Erik。”Erik慢条斯理地纠正了他的称呼，“去年的校友会上，倘若你还记得。”

Charles眯着眼，绞尽脑汁地追寻起去年校友会的回忆，那是一场盛大的聚会，出席人数超过百人，包括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他有着超强的记忆力，却不记得自己与这位先生交谈过。

“抱歉，我当时只是名志愿者。”帮忙登记和挂衣服，顺便和精神学领域的校友们进行融洽交流。

“你与阿德勒讲师的交谈令人印象深刻。”

Charles受宠若惊，“噢——我没想到您……你也在场。难道你也是——”

“我毕业于哥大商学院，辅修心理学。”

居然是校友！

Charles对Erik一下子感到亲切许多。由此开始，Charles不由自主地向他询问校内校外的事。原来Erik是德籍移民，早Charles四年毕业，之后便子承父业经营自家在纽约州的罗切斯特的银行，当时经济衰退的乌云还未笼罩整片北美大陆，银行在Erik的管理下风生水起，也算是当地成立时间不长却前途无量的一家。可惜他运气不好，正好就赶上了此前绝无仅有的大萧条。

Erik虽是长话短说，Charles完全能理解他的处境。全美没有银行能逃得了挤兑的厄运。不少州到现在还未有一家银行正常运作，即便开着大门也没人敢进去存钱。

他的经历大大出乎Charles的预料——Erik的外表完全不像一位落魄银行家该有的模样，他身上甚至没有银行家身上带有恶意的高人一等的优越感。Charles不由地向对方产生敬佩之情。

“逆境是命运的试金石，只有在一无所有时才敢放手一搏。”Erik耸耸肩，“但我不得不承认有段时间我的情绪低迷。”

“所以才会经常光顾电影院？”Charles恍悟。

与此同时，Erik的车已停泊在他的公寓楼下。

“与你聊天很愉快。晚安。”

“我也是，Erik。”Charles忍不住伸手和他握了一下，表现出对对方的尊重。他顿了顿，接着补上一句，“我始终坚信今日所付出的努力在未来会得到回报……一切都会有所好转的。经历谷底之后总会再次复苏。”

Erik怔了下，僵直的嘴角翘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他常接受长辈的教导，却初次被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学生安慰。那毫无杂质、无畏一切困苦的眼神在当今愈来愈少有了。

“谢谢，Charles。”

“再见，Erik，圣诞快乐！”

Erik犹豫了一会儿，面对他的微笑并未说出自己其实是犹太人。他目送Charles爬上楼梯，深深的深深的发觉自己早在几年前就被他所吸引。

Charles身上有说不出的魔力；一种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振奋人心的奇异力量，藏匿于他清瘦的躯体之中。

TBC

※ 本章参考资料/引用：

·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1870~1937），出生于奥地利维也纳，犹太人。著名精神病学家，西方心理学先驱。

·“逆境不就是命运的试金石吗？”——巴尔扎克，《高老头》

· 结尾所提的「谷底」与「复苏」来自经济周期的四个阶段定义之二。